言魈

第一章 梅子青时（三）

春雨如酥，微风拂过，潮湿的空气中带着青草香，病愈的扁络桓第一次在睡醒后没有看见嬴旭危，安静的坐在书桌前将前几天学习的字看了一遍，又百无聊赖的枯等了半天，嬴旭危还是没有来。踌躇片刻，扁络桓第一次走出了房门，然而还没走几步，扁络桓就被一群衣着相同，脸上也都带着相同面具的衡道众弟子围住了。

“这就是新来的小师弟吧？长得真可爱，就是太瘦了，老徐，你可得给小师弟好好补补。”

“用你吩咐。小师弟，来，让徐大哥好好看看。哟，看这胳膊细的，晚上我给你开个小灶，喜欢吃什么就说，不必客气。”

“……”

没等扁络恒挣脱开自称老徐的手，另一条胳膊又被人一把拉住。

“呸，一大把年纪了该叫你徐大叔。小师弟别听他的，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？我这有前几天刚买回来的蜜饯，可好吃了。”

“蜜饯有啥好吃的，俺这有独家配方腌制的上好牛肉干。”

“你咯牛肉有啥咯稀奇，我这厢里有……”

“有什么？都很闲吗？”

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众人的喧哗，一时间围聚在扁络桓身边的衡道众弟子作鸟兽散。摆脱了衡道众弟子过分的热情，扁络桓轻舒了一口气，略一抬头，只见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孩正双手抱胸，打量着自己。

“你就是新来的小师弟扁络桓？”

扁络桓点了点头，也不怯生，先前嬴旭危已经跟他介绍过，眼前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师姐葛清霏。

“清霏姐好。”

脆生生的童音让葛清霏心情大好，小大人似的摸了摸扁络桓的头，故作老陈的解释道：“他们都是衡道众弟子，平时虽然咋咋呼呼但人都不坏。”

“嗯。”扁络桓又点了点头，正想问嬴旭危在哪，目光看到葛清霏的机关臂后突然停住了。察觉到扁络桓的视线，葛清霏举起左手握了握。

“对不起，我……”

自觉不妥，扁络桓急忙道歉，却被葛清霏毫不介意的打断。

“没关系，三年前一次大地动我被压在了房梁下，幸好师父路过把我救了出来，不然我早就跟我爹娘一样死了。不过这只手没能保住，这个机关臂是我来这里后师叔帮我做的。”

回想起以前的事情，葛清霏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，用机关臂又摸了摸扁络桓的头，继续道：“别看它是机关做的，它可比你们正常的手臂有用多了。”

说着葛清霏左臂不断伸长，关上了不远处扁络桓的房门。

“哇，好厉害。”

“是吧。”葛清霏收回手臂，颇有些得意，随后又消沉了下来，“可惜我还不会做，师叔只教会我怎么修它就走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气氛一时间低沉了下来，没等扁络桓出声安慰葛清霏，葛清霏先开了口，释然道：“师叔说过‘先民谁不死，知命复何忧。’，人总归要死的，只要不留遗憾就好。虽然我现在还不会做，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比师叔更厉害的机关大师！”

“嗯！”

“你嗯什么？”

“啊？”

“噗~”

葛清霏看着有些呆愣的扁络桓笑出了声，牵起了扁络桓的手。虽然怎么问大哥都不肯说出小师弟的情况，但是来到驭界枢的又有哪个不是孤儿，作为二姐，她也会像大哥照顾她一样好好照顾小师弟。

“好了，想四处看看吗？想的话我带你去逛一圈。”

“想。”

葛清霏用右手握住了扁络桓的左手，开始带着他四处转悠，被牵着的扁络桓一时也不急着找嬴旭危，昨天嬴旭危跟他说了，病好后不要总是呆在房间里。

“这两层是我们和师傅住的地方，我和师父住在楼上，我先带你去看看。”

“嗯。”

一边牵着扁络桓上楼，葛清霏一边随口问道：“对了，你几岁了，有八岁吗？”

“我十岁了。”

“你十岁了？！”

葛清霏停下了脚步，回头看着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扁络桓，有些难以置信。

“对啊。”

“我也十岁了，你看上去好小，那你几月份生的，我二月份生的。”

“七月份。”

“我就猜你比我小，我比你大五个月，以后你还是要叫我二姐。”

“嗯，好。”

两人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，每到一处，葛清霏便向扁络桓详细介绍，正在忙碌的衡道众弟子会投来善意的目光，也有人会过来聊几句，和扁络桓认识一下，塞点吃的给他。

认识了不少衡道众弟子，怀里抱着一堆吃食的两人走了半天到了藏书室，葛清霏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，将吃食放到桌上，转头招呼扁络桓也坐下，压低声音道：“这里就是藏书室，我们坐下休息会，等会再带你到下面去。”

“嗯。”

扁络桓也轻轻应了声，抬头打量起四周，只见藏书室十分宽阔，三面墙壁整齐有序的排列着书架，每个书架上也放满了书籍，他们坐的地方正处房间中央，有桌椅纸笔，几个弟子正坐在旁边看书。

休息了片刻，葛清霏又拉起扁络桓放轻脚步，空手走出了藏书室。

“这些我们等会再来拿，下面是动力室和操控室，动力室非常重要，是维持驭界枢悬浮在空中的动力来源，一般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，我们今天就不去了，等大哥回来你想看让他带你去，那里有不少精通机巧秘术的人，都不太爱与人打交道，我也不是很熟。”

“嗯。”

听到葛清霏提起嬴旭危，扁络桓开口问道：“大哥出去了吗？”

“哦，我忘了说了，大哥早上突然说有事要离开半个月，所以现在驭界枢归我管，有什事跟我说就好了。”

“啊？哦。”

听到嬴旭危不在，扁络桓微微有些失落，自从来到驭界枢便一直是嬴旭危在照顾他，嬴旭危的不告而别让扁络桓有些无措。

跟着葛清霏往下走，只听葛清霏又小声抱怨道：“师父都不在，到底有什么事会重要到让他不得不离开。大哥每次都这样，什么都不跟我说，我都已经长大了。”

看了看身边颇具气势的葛清霏，同为十岁的扁络桓颇有些忏愧的低下了头，暗暗下定决心，他也要早点长大。

 

驭界枢上下和善的气氛让扁络桓很快就融入了进去，放下了一开始的拘束，扁络桓终于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一样。葛清霏也端起了先生的架子，开始教扁络桓认字，只是歪歪扭扭的字体并不比扁络桓写的好看多少。

掰着指头，嬴旭危已经离开了五天，同众人一起吃过早饭后，扁络桓在天台上跟着张大哥一板一眼的练武。正练到一半，只见一个人影站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逐渐飞近。

“统领。”

待到人影落地，张大哥立即毕恭毕敬地上前行了一礼，扁络桓则在看清来人后愣在了当场，眼前容貌妍丽，面若寒冰，身着黑底蓝边的长裙，被张大哥称为统领的冷清女子，正是治好了村里瘟疫的神仙姐姐。

女子显然也看见了扁络桓，招了招手，扁络桓立即走了过去。

“当日未及多言你便昏了过去，如今我再问你一遍，你可愿拜我为师？”

“愿意。”

“好，跪下。”

扁络桓依言扑通一声跪下。

“向我磕三个头。”

“咚！咚！咚！”

当日扁络桓所在的村里爆发瘟疫，村民都认为是扁络桓带来的灾难，扁络桓的爹也觉得扁络桓是不祥之人，听从村民建议将扁络桓赶出了村庄。然而山路崎岖，多才狼虎豹，扁络桓独自一人根本无法生存下去，就在饥寒交迫，群狼环伺，扁络桓自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，眼前的女子突然出现将他救出了狼群。

女子还告诉他，她可以治好全村的瘟疫，但若要她出手相助，需得让扁络桓的亲人都忘了他，并且在她治好瘟疫后，扁络桓得跟她走。女子将能让人遗忘的药交给了扁络桓，让他自己选择。

女子走后，扁络桓蜷曲在岩石后面，紧紧的抱住自己，任山风飒飒，吹得遍体生凉。苍穹如墨，无星无月，扁络桓的泪水渗入脚下的泥土，消失在黑暗中。黎明将近之时，扁络桓做出了决定。

第二天清晨扁络桓拿着女子给的药出现在了村里，原本恶言相向的亲人，在扁络桓说明来意后立即将药抢了过去。不过片刻，他爹那如视陌生人一般的目光让扁络桓只觉砭骨森寒。

独自靠在村外初萌新芽的柳树上，等着再次出现的女子开方布药后来找自己。一想到从此之后他与他们再无任何关系，扁络桓便想给自己取一个超越过去，一切自今日始的名字，然而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，周身寒意阵阵，头脑昏昏沉沉，眼前一阵黑曚。等到女子出来，扁络桓只能看见女子嘴巴张张合合，听不到一点声音，头一歪便昏了过去。

那时，扁络桓以为自己会死。

重重的向女子磕了三个头，扁络桓稚嫩的脸上浮现不合年龄的哀伤，随即又变为坚毅，从今日起，他是驭界枢统领的新弟子，亦是新生的扁络桓。

扁络桓起身之际，得到消息的葛清霏走了出来，向女子恭敬道：“师父好，您回来啦。”

女子颔了颔首，环顾四周不见嬴旭危，开口问道：“你大哥呢？”

“大哥说有事要离开半个月。”

葛清霏一脸不解，疑惑道：“咦，师父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离开半个月吗？”

“……”

女子沉思了片刻，随即转头看向扁络桓，问道：“可会使用飞行器？”

扁络桓看了眼女子方才所踏之物，摇了摇头。

“抓紧。”

扁络桓紧紧抓住女子伸过来的胳膊，和女子一同踏上了飞行器。

“师父？”

“我带他去找你大哥。”

“我也要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女子没有理会，径自带着扁络桓飞了出去，留下葛清霏不满的站在原地，不忿道：“师父和大哥都太讨厌了！”

跺了跺脚，葛清霏无奈的转身走向练功房，找几个机关人出气。每次都这样，有什么都瞒着她，明明她早就不是孩子了。

 

锁河山山势陡峻，壁立千仞，遍布机关，扁络桓紧紧抱着女子的胳膊，闭上了眼睛，任山风呼啸，不敢看脚下的万丈深渊。

等飞行器绕到锁河山另一面悬崖，停到一处平台上时，扁络桓早已双腿发软，女子见状冷声安抚道：“第一次难免如此，今后习惯便好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女子站在原地等扁络桓休息片刻后，抱住扁络桓的腰，一个鹞子翻身跃下了悬崖。口中的惊呼还未叫出口，双脚再次平稳的落到了地上。他们落到了崖壁上的山洞中。

扁络桓定了定神，跟着女子一起沿着狭小的洞口往里走，拐过三道弯，约莫走了百米后，眼前豁然开朗，别有洞天。只见洞内高约两丈，长约三丈，宽约两丈，四壁镶嵌着与驭界枢内一样的照明机关，透出金黄的光晕。右手边一张石床上铺着被褥，石床左前方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洞内更深处。左手边是实木桌椅，桌上放着包裹和一本摊开的书本，桌边不远处的角落里放着扁络桓先前乘过的飞行器。

五日不见的嬴旭危此时正站在书桌前，扁络桓第一次在嬴旭危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了少许惊慌。

“师父？！”

“嗯。”

女子冷淡的应了一声，瞧也没瞧嬴旭危一眼，径自走到了书桌前，翻了翻嬴旭危刚放下的书籍，又打开了放在一旁的包裹，包裹里是换洗的衣物，两瓶炉甘石水和一些干粮。

“不错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他就跟着你一起住着吧，什么时候好了，什么时候回去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不必解释。”

“……”

嬴旭危低下了头，女子仍就没有看嬴旭危一眼，转身径直走了出去。留下嬴旭危对着早已泪流满面的扁络桓，手足无措。

“……”

嬴旭危上前将扁络桓拉到床边坐下，掏出手帕帮他擦眼泪，轻声哄道：“别哭了，是我不小心染上的，不是你的错。”

不想扁络桓听了后，直接“哇”的哭出声，扑到了嬴旭危的怀里。扁络桓哭得极其厉害，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堪堪止住。嬴旭危不知道，便是在这一刻，扁络桓暗暗许下了一个誓言。